2017年12月4日 星期一

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第五回秦可卿臥房擺設




“入其室而知其人”, 這方鋪染描寫,雪芹是千古高手

「來至秦氏房中, 便有一股細細的香爐香薰甜香襲人而來」,此香來歷可不小,  《紅樓夢》第五回 寶玉聞過兩回:
一回在秦可卿房中, 寶玉連說:「好香!」另一回在太虛幻境, 室中但聞一縷幽香 , 寶玉遂問, 警幻冷笑道:「此香乃塵世中所無, 乃諸山名勝境初生異卉之精, 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製,名為『群芳髓』」寶玉聞香, 便覺頭昏骨軟恍惚欲睡..


秦可卿臥房陳設:
壁上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
兩邊有秦太虛寫的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
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
一邊擺著趙飛燕立著舞的金盤
盤內盛著安祿山擲傷太真乳的木瓜
上面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寶榻
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連珠帳

寶玉笑:「這裏好!這裏好!」秦氏笑道 「我這房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說著親自展開了西施浣過的紗衾, 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 於是眾奶母服侍寶玉臥好即離去…


一、 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據宋釋惠洪《冷齋夜話》記載, 唐明皇登沉香亭 召太真妃, 于時卯醉未醒, 命高力士使侍兒扶掖而至。妃子醉顏殘妝, 鬢亂釵橫不能再拜, 明皇笑日:「豈妃子醉, 直海棠睡未足耳!」這正是「海棠春睡」典故.
蘇東坡《海棠》詩「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進一步把「海棠春睡」擬人化了, 明 唐伯虎據典畫《海棠美人圖》詩云:「褪盡東風滿面妝, 可憐蝶粉與蜂狂。自今意思誰能說, 一片春心付海棠。」懸掛在秦可卿房, 嫋娜風流.

二、宋學士秦太虛寫的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這副對聯讓「海棠春睡圖」魅力倍增,彷如楊妃從畫中走來, 秦觀 北宋詞人, 字少游「蘇門四學士」之一, 詩詞風格纖弱靡麗, 「月夜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名句, 作品有《鵲橋仙》《淮海集》《淮海居士長短句》等, 這幅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並不出自《淮海集》並非秦觀手蹟, 惟風格近似耳。
(一聯一畫與房内其他種種擺設器物一樣是用假托, 都是歷史上有名的「香豔故事」, 爲諷刺寧府秦氏的堕落, 並暗示她對寶玉的引誘, 側筆烘染, 涵意殊深, 擬作豔句, 不稱「秦觀」「秦少游」偏稱「秦太虛」,第十一回寫寶玉探望秦氏而掉淚時亦然, 引用其字「太虛幻境」

三、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 當然是借武則天「香豔故事」隱喻武則天曾設鏡殿歡會, 朱鶴齡《重訂李義山詩集箋注》卷中《 鏡檻》 詩解題說:“高宗時, 武后作鏡殿為白晝秘戲之須, 鏡檻當是鏡殿中欄檻耳。”, 秦可卿房中寶鏡未必就是武則天鏡殿中的舊物, 雪芹這裡在顯示秦氏奢華,  武則天寶鏡, 為寶玉, 可卿, 襲人, 作了暗示,  看去“滿紙荒唐言” 實有存味!

四、趙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趙飛燕 身輕善舞, 傳說成帝曾打造水晶盤, 令宮人掌之,使飛燕歌舞其上, 歷來趙飛燕風評不佳《西京雜記》和《飛燕外傳》記載淫亂宮闈之事, 雪芹把水晶盤成金盤?  借喻可卿室內陳設, 流於香艷, 讀《紅樓夢》 要緊的是 “誰解其中味” ?   子虛烏有也能嚼出滋味, 其他如西施浣過的紗襲, 紅娘抱過的鴛枕, 可作如是觀就讀出味了.

四、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太真」是楊貴妃玉環的道號, 安祿山是楊貴妃乾兒子, 許多文獻既載二人關係曖昧, 楊玉環曾嫁二夫(唐玄宗、唐高宗父子)隱射秦可卿, 賈珍, 賈蓉.




五、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寶榻: 壽昌公主武則天時, 壽昌公主許嫁太子右奉禦楊尚一 未成, 最終嫁給了清廟齋郎崔珍, 歷史紀載:「天授元年(690年)壽昌公主和四妹代國公主李華婉對舞於西涼殿。」此處之榻, 就是壽昌公主躺臥過的床榻, 唐朝蘇鶚《杜陽雜編》 記述:“咸通九年, 同昌公主出降,宅於廣化里, 錫錢五百萬貫,更磬內庫珍寶, 以實其宅… 堂中設連珠之帳, 卻寒之簾, 犀𥴄牙席,  龍鳳繡連珠帳, 續真珠以成也,  這是雪芹隨手拈來, 五彩成文的藝術功力.
壽陽公主, 乃南朝時宋武帝劉裕的女兒, 《太平御覽》之《雜五行書》記載:宋武帝女壽陽公主日臥含章殿簷下,梅花落公主額上, 成五出花,拂之不去, 經三日洗之乃落, 宮女競效之梅花落, 亦為韻事.

六、同昌公主製的連珠帳, 唐懿宗之愛女, 公主大婚時, 嫁妝極豐《太平廣記》記錄下了同昌公主嫁粧的一小部分, 有紋布巾﹔連珠帳、澄水帛、火蠶棉、蠲忿犀、如意玉、香燭, 奇珍異寶甚多, 那頂「同昌公主製的連珠帳」是由珍珠串起的帳子, 懸掛在秦可卿房中, 象徵極度奢侈浮靡.

七、西子紗衾和紅娘鴛枕: 《長生殿》第三十八齣《彈詞》這樣描述楊玉環:「比昭君增妍麗,較西子倍風標」《紅樓夢》與吳文化(古吳越之地,今南京蘇杭一帶)淵源頗深,提及絕代美人西施是很自然的事。至於紅娘是元朝王實甫雜劇《西廂記》人物, 在戲劇中媒合張君瑞與崔鶯鶯, 同於月老.

《紅樓夢》第5回,秦可卿「親自展開了西施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賈寶玉生平第一次「春夢」予人極大遐思空間,
寶玉在太虛幻境裏許配「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警幻之妹)乃鍾情的首坐,管的是風情月債。
秦可卿乳名兼美,是甯國府重孫賈蓉之妻, 生得嫋娜纖巧,性格風流,行事溫柔和平,賈府通稱為蓉大奶奶, 賈母重孫媳中得意人, 寶玉與賈珍同輩, 這位「大哥哥」與媳婦曖昧不清, 可卿算來是寶玉的姪媳婦, 但是在春夢中又是寶玉的青春啟動導師, 天上人間的糊塗帳算不清,《金陵十二釵正冊》:可卿命運圖畫為「畫著高樓大廈, 有一美人懸樑自縊」了卻風情月債, 此處可瞭解, 可卿臥房如此浪漫綺麗, 香艷風流, 實是「相逢主淫」「家事消亡」「因情宿孽」之必要鋪陳!



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隱諱描述, 雪芹妙筆, 運用得駕輕就熟, 不見斧鑿痕跡,  關鍵並非在於對聯和畫, 木瓜、金盆、臥錫、聯珠帳有還是沒有, 真還是假,這都不重要, 能以此渲染一個溫馨奢華, 發人情思的氛圍, 是小說人物描寫, 情節展開之必要,


且看第四十回寫探春房間:

探春闊朗, 這屋子不曾隔斷, 當中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 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 並數十方寶硯, 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 那一邊設著一個斗大的汝窯茶囊, 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 西牆上掛著一幅米襄陽《煙雨圖》 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煙霞閒骨格, 泉石野生涯”,  案上設著大鼎, 左邊紫植架上放著一個大觀窯的大盤, 盤內盛著幾十個玲瓏大佛手,  右邊洋漆盤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罄, 旁邊掛著小錘.

探春雖是趙姨浪所生, 但在諸姐妹中她聰明、美麗、要強、有個性, 在三十七回她首先發起詩社, 她痛快或爽朗 , 抄檢大觀園中她大大火了一回, 那一巴掌甩的大快人心, 就是讓人痛快!

探春豁達, 比起秦可卿大不同, 事實上探春房裡不可能掛有顏真卿對聯, 因為"對聯"在顏真卿的唐朝, 壓根兒還沒出現,  此法可見 雪芹筆下藝術形象突出, 我試著拿探春和秦可卿房間兩兩對照:

一邊兒是唐伯虎艷麗的《海棠春睡圖》 一邊兒是米南宮淡雅的《 煙雨圖》
一邊兒是秦少游秀美的書法對聯, 聯上寫著情語, 一邊兒是顏真卿雄渾的大筆聯語,聯上寫著逸語
一邊兒是武則天鏡殿裡供秘戲用的寶鏡, 一間兒是千年古雅大鼎
一邊兒是安祿山擲傷過楊貴妃丰乳的木瓜, 一邊兒是大汝窯囊裡滿滿潑潑的白菊花
一邊兒是趙飛燕跳舞的金盤, 一邊是清靜白玉比目罄...

如此聽我一說, 誰還會把閱讀眼光,  斤斤計較於顏真卿對聯的真假, 安祿山擲乳木瓜的虛實?


雪芹寫《 紅樓夢》 在悼紅軒裡喝粥賒酒, 窮愁潦倒, 披閱十載, 增刪五次,  字字看來皆是血, 十年辛苦不尋常, 寫可卿臥房溫奢, 寶玉情事, 為後來榮府寧府忽喇喇似大廈傾, 寫富貴榮華, 猶如過眼煙云, 富貴不長, 果真應了" 都云作者癡, 誰解其中味 ''


香一支,  我歌雪芹, 我讚雪芹 , 我哭雪芹,  隨物賦彩, 幾筆逸趣,  妙手拈來,  暇思迭出,  妙絕曠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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