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山中高士晶瑩雪 ~薛寶釵

 薛寶釵這位紅樓女子, 在曹公的文字裡, 在紅學眾說紛紜中, 愛她, 讚她,恨她,憎她的, 似乎各佔半壁江山.

不喜寶釵者, 會嗤之以鼻~ 只懂得勸寶玉走仕宦經濟之路的薛寶釵何德何能配得上 “高士晶瑩雪”之譽？ 還談甚麼隱士..

寶釵不愛富麗閒妝, 屋子如“雪洞", 居所, 裝束都不見奢華, 在蘅蕪苑的冷香里, 寶釵的高士範被烘托到極致,但她雖有群芳魁首之譽, 亦有國賊祿鬼之毀, 淺 薄的Anna我每每提筆, 總是嘆息...實在不能輕易地對她妄加評議, 黛玉有“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判詞一點都不奇怪, 但雪芹為何將“山中高士”這個對隱士的代稱 賦予寶釵這女子, 是我心中的疑問...玉堂金馬, 翠繞珠圍, 豈是隱士作派?

雖沒有五柳先生的“短葛穿結, 簞瓢屢空”, 物質生活上只略顯樸素, 若說具備了高士的“形”還是不夠, 一直隱居著, 有久在樊籠, 鳥倦知還的淵明先生科考遭冤, 從此不使官場造孽錢的唐寅, 他們與濁世相違, 最終都成了隱士，“來去捐世俗, 超然辭世偽”, 我們被灌輸了修籬種菊, 梅妻鶴子的隱士模式化意象..

雪芹在塑造寶釵的時候,也是想將中國的隱士文化作為範本, 有層次地糅入薛寶釵身上嗎 ?

薛寶釵在小說開始第五回, 開宗明義的判詞裡是和林黛玉合在一起的, 十二金釵每一位女性都各自擁有一首詩一張畫一首判詞, 唯獨林黛玉和薛寶釵是兩個人共有一首詩一張畫一首判詞判, 內容是：

「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挂，金簪雪裏埋。」
「玉帶林中挂」是林黛玉的諧音,
「金簪雪裏埋」是薛寶釵的暗喻,

雪芹不會無緣無故把這兩人放在同一判詞, 共有同一個生命, 愛情, 或者婚姻, 無論如何逃不掉遺憾的結局,  是這樣嗎？除了判詞外, 在太虛幻境唱的曲子也再一次把林黛玉和薛寶釵放在一起

「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 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停機德」「晶瑩雪」~ 薛寶釵
「詠絮才」「寂寞林」~ 林黛玉

作者不斷的在反覆對比隱喻.......

枉凝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所有的悲劇最終都是「枉自嗟呀」「空勞牽掛」

薛寶釵脖子上掛著一個金鎖, 是一個和尚給的, 說是要跟有玉的人配。這是「金玉良緣」的來源,
寶釵的「金鎖」尋找著「寶玉」但寶玉不是玉 是一塊石頭, 前世與草木結了緣, 前世盟約使他牽掛著「木石同盟」所有的牽掛或許都只是「空勞牽掛」

金鎖如此, 木石也如此..

寶釵與黛玉, 像無法分割的一體兩面, 玉孤傲不惹塵, 寶釵圓融,  紅樓夢裡黛玉和寶釵是真正的知己, 薛寶釵在什麼樣的心態嫁給寶玉無從查考。

前八十回寶釵處世謹慎不鄙俗。
後四十回寶釵彷彿安排了陷阱, 讓情敵死亡, 王熙鳳掉包計, 用薛寶釵替換黛玉嫁給寶玉, 寶釵接受, 這是薛寶釵形象的關鍵。但這已不是紅樓夢的原作了, 紅樓夢前八十回寶釵不是這樣的個性，「山中高士晶瑩雪」潔淨大氣的人物怎麼變得"鄙俗了" ??

書中寫到寶釵的作息時間, “日間至賈母處, 王夫人處省候兩次, 不免又承色陪坐, 閒話半時, 園中姊妹處也要度時閒話一回, 故日間大不得閒, 寶釵在賈府 “罕言寡語, 人謂裝愚；安份從時, 自云守拙”，便是以這種 "隱者" 的姿態, 小心收斂著自己的光芒。
紅樓群芳, 爭妍鬥艷, 竭盡全力的盛放, 寶釵選擇了裝愚守拙, 這無疑是她明哲保身。 賈府紛紛擾擾, 而寶釵卻能夠從容棲身, 真可謂 “大隱隱於朝”了 , 隱士般的置身事外到了極致,成了無情冷漠..

魯迅諷隱士毫不留情,  “泰山崩, 黃河溢, 但隱士們卻目無見, 耳無聞…… ”只因不干己事, 寶釵亦是如此, 金釧自盡, 柳湘蓮出家, 就連沒心沒肺的薛蟠都哭天搶地的事情, 她都無動於衷, 滴翠亭撲蝶移有意無意移禍黛玉,  機鋒頓露；抄檢大觀園後第二天就避禍搬出大觀園, 把湘雲匆匆忙忙丟給李紈了事, 全無平日安份隨時的從容姿態。

曹雪芹在寫到此處時, 沒干係的人或死 ,或出家, 似乎與她無干？

中國隱士招人詬病的地方在於它最終把隱居, 從一個尋求心靈詩意棲居的舉動, 變成了多少 “玉在櫝中求善價”者謀利的工具。

寶釵真是中國傳統社會完美女性的典型, 她罕言寡語藏愚, 自云守拙, 不爭強鬥勝, 遇是非只裝沒看見, 沒聽見, 當黛玉一心想 在詩上壓倒眾人的時候, 她卻認為 詩也算不得甚麼, 反而是紡織針線才是本份, 那於身心有益的書看幾章才是正經..

看似“不干己事不張口, 一問搖頭三不知”的她, 卻在某些特定的時刻 顯得極其敏銳：

她認為男人們讀書明理, 輔國治民才是好的, 寶玉的柔情私意是不切實際,
探春提議大觀園承包的事, 她一眼就看出承包的好處, 並技高一籌的讓管地的與不管地的都賺錢,做盡了好人, 連用自己奴僕搶園內生意, 她都能事先脫離干係,

邢紬煙經濟拮据, 寶釵悄悄的拿回她當的衣服還她, 日間至賈母, 王夫人處兩次問候, 送燕窩給黛玉, 勸她勿看雜書,
還幫襲人作活計, 借湘雲之名擺下螃蟹宴, 幫王夫人買人蔘,  點賈母愛聽的戲文,愛 吃的點心,

在眾人最需要幫助時 寶釵總會出現.

金釧死後對王夫人忙不迭的安慰，有意無意到怡紅院的時時閒坐, 寶釵依舊遠離賈府是非，依舊置身事外,她在賈府上層人物之間的長袖善舞,大觀園中最具有隱士風範的寶釵，卻如翩翩飛鶴,步步贏得了眾人尤其是長輩的歡心，為”上青雲“借來了一陣陣好風。

曹雪芹博愛與悲憫, 他對筆下的這些人物 , 尤其是這些“鐘靈毓秀”的女兒們, 雖看似無情地寫出她們身上不可避免的缺陷, 但更多的是愛, 是憐, 是嘆惜!

這個看似不再晶瑩如雪的“高士” 卻也是千紅萬豔裡的一薄命女子, 既為她灑斑斑血淚而一哭, 又怎能不為她指一條救贖之路？ 也正因為如此, 所以雪芹給了她一雙看透世情百態的冷眼嗎?

寶釵這個冷美人,從外表到內心體現著修養很高的境界, 是冷靜理智的表現, 她完全懂得婚姻要由家族利益和家長來決定, 「金玉良緣」的實現不靠愛情的成熟, 她十分理智從禮合節, 安份隨時, 不做非份之想,不行越軌之事.

薛寶釵這樣現實的人物, 她不去爭男女平權或自由戀愛, 她只要 在屬於自己的政治圈中平步青雲就好, 寶釵主張三從四德, 推崇孔孟的經濟之道,  “眼前道路無經緯, 皮里春秋空黑黃, ”前幾回寶釵還在諄諄勸誡寶玉走那仕宦經濟之路, 但她自己卻在《螃蟹詠》中露了鋒芒, 那“珍重芳姿自掩門” 外表下, 不經意露出的鋒利棱角, 就算服用冷香丸也無法治的一股先天熱毒,

是曹雪芹在這個女子靈魂深處保留下的一份 高士風骨, 使她得以超脫於凡間女子與世外仙姝並立 .

寶釵的模範人格較高明, 她的以德治人, 嘴上的大道理 都接近賈政, 寶釵她清醒, 理智如雪冰寒, 在這污濁世界益多害少, 她把自己的真性情, 真風骨用“任是無情也動人”的雪親手埋藏,  然後慨然投身於熙攘世間, 當她周旋於名利場繁華地, 卻也高踞青雲之端, 冷眼俯瞰這場以自己為主角的, 可笑复可悲的命運荒誕劇.
有著不同的靈魂風格, 有性感的肉體美, 有讓寶玉淌口水的「雪白的膀子」有「任是無情也動人」的曼妙姿容，但寶玉說她「好好的一個清白女子 也學得沽名釣譽, 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雖苛責太重, 但寶玉卻也是看清了這個待字閨中女子的另一面.

曹雪芹創造了這些人物真可謂半如輕煙渺似波.... 這群情公子情小姐與現實之間的糾葛, 群虛無飄渺的性靈, 是曹雪芹寄情的..

翻開《紅樓夢》《寄生草》~ “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任俺破缽芒鞋隨緣化” , 她始終是俯仰自得, 抱朴守真的.
薄命司的簿冊上 早繪就那一支孤獨金簪, 任命運怎樣浮沉,  任後人是褒是貶.....


當白茫茫真乾淨的大雪來時, 她便隱沒在雪裡再不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