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12日 星期四

黛玉之美

靈河、三生石、神話領域, 人與人間的愛恨糾纏到了不可解,  紅樓夢把歷史推向了神話..

三生石畔靈河岸,  絳珠仙草受天地精華, 復得神瑛侍者甘露滋養, 修成女體, 終日遊於離恨天外, 這絳珠仙草「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 故甚至五內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

黛玉到人世間, 並非要與寶玉完成愛情, 是為了還雨露之惠.

黛玉個性中的鬱結纏綿, 在神話中找到了前因: 甄士隱夢中聽到的這一段絳珠仙草的自白「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 我並無此水可還, 他若下世為人, 我也同去走一遭, 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還得過了.」元妃省親, 黛玉存心大展其才壓倒眾人, 但元春沒給她發揮機會,端午節從宮中發放的禮物, 寶釵和寶玉同等, 黛玉次一等, 由此可見元妃心思.

黛玉不是最美, 不算最有才華, 海棠社她也屈居于寶釵之下, 蘆庵社爭聯也沒爭過史湘雲, 愛哭愛鬧, 又小心眼, 缺點多多沒修養, 看見寶釵被寶玉奚落 卻面露得色, 不想寶釵敲山震虎反應極快, 常拿寶玉出氣..

鳳姐生病,  黛玉未得進入臨時理財的三駕馬車之列, 她毫不介意, 熱眼旁觀, 還私下里向寶玉贊揚探春的改革,說她辦了好幾件大好事, 並為榮國府的財政感到憂慮︰進得少, 出得多, 長此以往必將後手不接.

黛玉知理家之道, 寶玉居然反倒說管他呢~ 反正少不了我們兩個的!

薛姨媽托周瑞家的將十二支宮花分送, 周瑞家的最後才送到黛玉那兒, 黛玉隨手擲還 說~我就知道, 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 周瑞家的站在旁邊一聲不敢吭, 這周瑞家的是個看人下菜的差勁角色, 樣樣壞事她都有份,但她是王夫人的陪房, 黛玉用一個丟花動作發泄, 以她的聰敏 絕對知道果報, 但非如此率性絕非黛玉!

她從不勸寶玉求取功名, 寶玉喜讀莊子西廂, 不愛做八股文章, 他不想加入賈政賈雨村的行列, 他與黛玉所惡者相同, 所愛者亦相同。當寶玉憐惜殘紅遍地, 不忍看它們零落成泥, 要放進流水, 由它們順水而去, 黛玉卻覺得順水而去還不算完結, 也許是髒水, 不如掩埋了徹底, 這話看似閑言碎語, 卻是生命哲學的踫撞.

黛玉葬花有行為藝術色彩, 優美淒涼表達對生命的痛惜, 當黛玉念︰「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靈魂共通, 寶玉也共哀慟.

寶玉雨夜打燈籠來訪, 她問是什麼樣的燈籠, 嫌明瓦的不夠亮, 就把自己的繡球玻璃燈給他, 寶玉說自己也有一個怕腳滑跌碎, 黛玉便說~ 是人值錢 還是燈值錢?即使在生寶玉氣的時候, 她也能留心到寶玉穿得單薄, 一邊還因吃醋和寶玉慪氣卻又一邊細心地替他戴上斗笠..

寶玉挨了父親的打, 寶姐姐最多有些哽咽, 林妹妹卻把兩個眼楮哭得像個桃子一般 艾艾地說:你從此可都改了罷。一方面怕寶玉不改會吃虧, 一方面竟是怕寶玉對生命一切美好之物也都會生疏起來, 寶玉安慰她 就是為這些人死了, 也是情願的, 因他知道黛玉理解他和 蔣玉菡的友誼.

林妹妹也並非像我們想像的那麼不食人間煙火 , 初進榮國府的時候不就是「不多走一步路,不多說一句話」嗎?王夫人請她上炕, 她留心到炕上只有兩個坐墊, 另一個必然是賈政的, 怎麼也不肯坐, 她察言觀色的本事不差寶釵, 尤二姐被鳳姐騙進大觀園時, 一干人等都以為鳳姐從此洗心革面了, 只有林妹妹和寶釵發現鳳姐險惡, 深為尤二姐憂慮。

倘若黛玉真是個薄情人, 或如寶釵,鶯兒主僕有序, 紫鵑決計不會多這個事,她和紫鵑言語間每每能見姐妹般的親情,紫鵑跟寶玉: 偏偏她又和我極好, 一時一刻我們兩個離不開。

 紫鵑對黛玉說: 你沒個兄弟姐妹, 誰是知疼知熱的人?不如趁老太太還明白硬朗時節, 作定了大事要緊。不然的話 王孫公子雖多, 哪一個不是三房五妾, 今兒朝東, 明兒朝西?娶一個天仙來, 也不過三夜五夕。何況姑娘娘家又沒人了。這可看出紫鵑的有誼, 因為黛玉的溫厚..

黛玉 泠漠下是一片溫婉情懷, 她的溫暖是雨夜對于閨中知己的期待, 是聽寶玉胡言亂語笑罵的家常, 是等待燕子飛回檐下之後, 方拿石獅子倚出簾子的仔細, 很容易被寶釵三兩句掏心的話, 卸去 心理防備.

黛玉“情情”的脂批有好幾條,但說得都不太明確《紅樓夢》第二十七回寫黛玉因昨晚晴雯不開門之事,錯疑在寶玉身上,聽到寶玉進門, 不理睬寶玉就走了, 對此甲戌本有批語云:“不見寶玉, 阿顰無此一段閒言, 總在欲言不言難禁之意, 了卻'情情'之正文也。”

《紅樓夢》第二十八回寫黛玉正在山坡邊葬花, 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 抬頭一看是寶玉, 便道:“啐!我當是誰, 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  說到 “短命” 二字,急把口掩住..

甲戌本批語云:“'情情', 不忍道出'的'字來。同回寫黛玉聽了寶玉的一通衷腸話以後, 又不覺將昨晚的事忘在九霄雲外了,對此甲戌本又有一條批語云:“'情情'本來面目也。

總結脂評,這裡“情情”的意思似都是指黛玉只對寶玉一人鍾情, 即只對自己鍾愛之人才癡情去體貼。 這樣“情情” 二字 指黛玉只對自己的鍾愛之人才癡情.

“情情”和“情不情”  ... 雖分別是“情榜”中黛玉和寶玉兩人的評語, 但兩者並不是截然分開的, 寶玉的表現並不只是“情不情”,黛玉的特點也不只是“情情”, 該怎麼說呢?《紅樓夢》第二十五回寫寶玉對紅玉“留了心”, 想喚來使用”, 但“一則怕襲人等寒心, 二則又不知紅玉是"何等行為", 若好還罷了, 若不好起來, 那時到不好退送的”。

甲戌本有批語云: “不知'好'字是如何講?答曰:在"何等行為"四字上看便知。玉兄每'情不情',況有情者乎!”

寶玉既已“情不情”,更何況“有情者”呢!寶玉不僅“情不情”而且也“情情”。

 黛玉也是如此, 她既“情情” 當然也會把她的癡情投射到自然萬物之中, 成為“情不情”, 我們必須把這兩句評語合起來作為一個整體, 即對世間所有的有情之物和無情之物, 他倆皆俱有一癡情去體貼, 這 是《紅樓夢》關於倫理文明思想的一種獨特表述

黛玉來到世上本就為還淚, 只鍾情於自己所愛的寶玉, 她把全部情感統統只付與寶玉一人, 她對寶玉的感情經歷了一個不斷深化發展過程, 一個隱蔽到外露, 由試探到坦誠的過程, 這個"過程"構成了黛玉“情情” 豐富的內涵..


第三回黛玉進府,  第五回心中不忿,第 八回黛玉含酸, 第十九回的靜玉生香, 第二十回的寶黛論心, 第二十三回共讀《西廂》, 第二十六回的春困幽情, 第二十九回的 二玉心事, 第三十一回的麒麟解惑, 第三十二回的寶黛訴腑, 第三十四回的黛玉題帕....

封建家長製造的有關寶玉和寶釵的“金玉之姻”,是她一輩子揮不去的夢魘, 連帶史湘雲的一隻金麒麟, 因為暗合了“金玉”之說, 也使黛玉為其所惑, 深恐寶玉“藉此生隙, 同史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 特地“悄悄走來, 見機行事, 以察二人之意”, 正如脂評所指出的:“'金玉姻緣'已定, 又寫一金麒麟,  這是間色法.. 何顰兒為其所惑?故顰兒謂 '情情'。(己卯本第三十一回回前批)

黛玉把全部情感付與寶玉, 她不容半點虛假和委屈, 她變著各種法子測試寶玉的忠誠度, 拷問寶玉的內心《 紅樓夢第22回 》當鳳姐說.. 唱戲的孩子打扮起來像一個人的時候,  此時的小戲子就是梨香院的~ 齡官

寶玉是 ~ 明知道而不敢說

寶釵是 ~ 心裡明白卻不說

史湘雲卻是脫口說出了~ 像是 林妹妹的模樣

結果不僅史湘雲惱了,黛玉也惱了, 湘雲惱的是“看人家的鼻子眼睛”, 黛玉惱的是“拿我比戲子取笑”。

寶玉道:我並沒有比你, 我並沒笑, 為什麼惱我呢?|
黛玉的回答簡直就是強詞奪理:“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 比人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你為什麼又和雲兒使眼色?安什麼心?莫不是她和我頑, 她就自輕自賤了?她原是公侯的小姐, 我原是貧民的丫頭, 她和我頑,設若我回了口 豈不她自輕自賤呢?是這主意不是?

一連的拷問無理至極, 咄咄逼人, 不就是黛玉 “情情” 的 必有之理.

雪芹大師的筆墨勾勒出了.. 寶玉的擔心, 寶釵的鄉愿, 湘雲的傻大姐般的率真可愛, 湘雲傻傻的說出...唱戲的齡官頗似黛玉, 眾人一笑就過去了, 寶玉擔心黛玉受傷, 給湘雲使眼色, 黛玉寄居賈府本就怕人輕視, 此時拿著戲子來跟她比, 她自然是不開心的, 寶玉好意使眼色, 反傷了黛玉, 以為寶玉在諷刺嘲笑她, 但沒想到這也惱了湘雲 , 沒事幹嘛對她擠眉弄眼的.. 湘雲惱了,黛玉氣了, 倒楣死的寶玉只好寫了那首~ 寄生草.

這三人與寶玉 還真的是緣份翩躚..寶釵是金玉之金,紅塵之份!

黛玉是雙玉之玉, 玉是 精神難比潔, 塵外之緣, 而湘雲偏有個 金麒麟, 又來一金!

小時的玩伴, 當年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女孩, 可不可以是多年後, 白首到老 相扶此生的人呢? 除了 寶玉,沒 有一個人她關注的, 她不討好任何人, 也從沒有主動去討過她的歡心。舅舅和舅母理應也是她最親近, 她也同樣不去親近他們。

至於家族內外的其他人, 風流瀟灑的北靜王被她無意中痛罵過, 隨分從時的薛寶釵被她不止一次譏諷過, 英豪闊大的史湘雲被她刻薄過, 精明志高的賈探春被她打趣過, 沒時運的趙姨娘被她冷落過,有頭臉的周瑞家的她也敢得罪, 粗俗有趣的劉姥姥被挖苦過, 倚老賣老的李嬤嬤被奚落過....

人生自是有情癡, 一樣的婉轉多情, 一樣的一往情深, 一樣的多愁善感, 黛玉在賈府是要經歷很多風風雨雨的, 不僅是她欠寶玉的雨露之情, 還有太多的人情世故, 她寄人籬下 不得不承受這些, 所以她優傷, 而這一切,卻都是她必經的...

她可以給趙姨娘含笑讓座 以示禮貌, 卻決不會向她示好, 寶釵卻是在分送哥哥帶回來的土特產時, 連帶趙姨娘都有份。是非難論,只能說黛玉行事全出己心,而寶釵不是..



「黛玉葬花」是黛玉有意為之的行為藝術,「黛玉葬花」是黛玉特有詩人氣質的完美體現,  憂鬱、敏感、脆弱,黛玉才能成就這絕美的文學意境,落英繽紛的園林小徑, 黛玉在一個花絮滿天的暮春時節 荷一把鋤, 鋤上掛著裝滿花瓣的錦囊, 手裡擎著一支花帚, 在幽靜的桃花樹下將裝滿花瓣的錦囊 一鋤一鋤地埋進了花塚中..

文學史如果沒有出現雪芹「黛玉葬花」這如夢如幻的完美意境, 將會是怎樣的一片空白?


黛玉這樣的女子, 集善解人意與蠻不講理于一身, 集聰明活潑與孤芳自賞與一身

她的性格豐富有層次, 活在現代社會,  便是一個古怪精靈的奇女子, 時而悅人 時而傷人
喜歡就是喜歡,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黛玉不弄世故

黛玉的動人正在她的那種隨性率真導致的銳利感

她不壓抑自己感情, 她是情緒化的, 有纏人的甜蜜,  有真性情的女子

她的曲高和寡品味顯示她的卓爾不群, 超然物外, 黛玉從來都是坦蕩的, 從來是個為自己內心而活的人, 這一點,從她一慣的率真、我行我素的說話行事便可知了,  黛玉從來就不懂得怎樣偽裝或掩飾自己, 如果學會了偽裝和掩飾, 那不就成了~ 薛寶釵了..
擁黛派們也只能嘆口氣, 現今世界何等浮躁, 竟容不下這古典的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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