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26日 星期三

 










紅樓夢中的「酸」:老莊佛學視角下的五味轉化

文/Anna

如果說《紅樓夢》是一場盛大的流水席,世人往往記住了茄鯗的繁複工法、烤鹿肉的豪邁恣意,卻鮮少有人留意到,在那繁華深處,曾有一縷幽微的酸香,悄悄隱入了紅樓的肌理。那不是盛宴上的珍饈,而是一碗尋常卻意味深長的「酸筍雞皮湯」,又或是一顆案頭上只聞其香、不食其味的「香櫞」。

這不僅是飲食細節,更是老莊「順天應人」與佛學「苦集滅道」在世俗生活中的投射。

故事發生在第八回的梨香院。彼時大觀園外瑞雪初霽,寶釵偶染微恙,閉門不出。寶玉聽聞後,頂著風雪踏入梨香院。席間酒酣耳熱,薛姨媽特地命人端上了一道「酸筍雞皮湯」。書中寫道,寶玉一聽有這湯,連忙自己接了過來,痛喝了兩碗,直呼:「好痛快!」這極酸之湯,常人或許怕牙軟,寶玉卻以此解了燒酒之熱,更在那個雪天,微妙地調和了寶釵房中那股清冷的「冷香」與自己與生俱來的「熱毒」。這碗湯,猶如一味中和劑,在酸楚中隱現了人情的溫潤。

這「酸」,在紅樓裡並非偶然。它是一把鑰匙,開啟了整座大觀園的味覺記憶。人生如宴,紅樓夢中百餘人物,各有一味主調,交織成一桌錯落有致的五味盛筵。

這園子裡瀰漫著「酸」,正如第二十六回寶釵評黛玉「未免太酸了些」。那是黛玉如梅子初解凍雪般的清冷,是老莊眼中的無常,也是佛家說的「求不得」。園中亦流轉著「甘」,那是平兒如桂花糖藕般的溫柔,是肯陪你坐等歲月變好的慰藉;深埋著「苦」,是晴雯如濃烈中藥般的傲骨,是尤三姐為玉碎的剛烈;燃燒著「辣」,是王熙鳳如紅油餛飩般的果決與張力;最後沉澱出「鹹」,是賈政如鹽般的規矩,是成人世界裡眼淚蒸發後留下的礦物與艱難。

然而,紅樓的滋味若只停留在這五味雜陳的悲歡裡,終究只是一場癡。若以佛法之眼觀之,這股貫穿全書的「酸」,本質便也是修行的入口。覺得酸?是因為心裡還有在意的人,還有放不下的事。若真如枯木死灰,心無掛礙,那便只剩「無味」了。在這大觀園裡,「酸」並非壞事。它證明了我們的心還是熱的,還是軟的,還願意為另一個生命產生漣漪。這股酸澀的覺受,恰恰是我們與眾生連結的「證明」。

我們並非要斬斷這股酸味,變成一個無情的人。看看寶玉,當他面對這股「酸」——無論是黛玉言語間的奚落尖酸,還是那一碗酸筍湯的濃烈刺激,他沒有停留在情緒裡感嘆,而是立刻做了一件事:接納與轉化。

那個雪夜,他沒有嫌棄酸筍的粗陋,也沒有抗拒黛玉隨後而來的酸意,而是以一種「痛快」的姿態全然喝下。這個瞬間,寶玉完成了一場微修行。他把那一股原本可能變成對立或嫌棄的酸楚,轉化為對當下因緣的珍惜。

懂得品味這份酸,便是佛法中的「布施」與「供養」。所謂「知味」,不只是品嘗美食,更是去理解他人生命中那些難以入口的酸澀。當寶玉喝下那碗湯,讚嘆它的美味時,那是一份超越了言語的清淨供養,是將心頭那一點「求不得」的酸,徹底轉化為願你安好的深切慈悲。

當我們在生活中感受到生命的「酸」時,不選擇壓抑,也不選擇抱怨,而是問自己:「我能如何轉化這份滋味?」一杯熱茶、一句理解的話、或是一個懂得欣賞的眼神。那一刻,正如《楞嚴經》轉識成智的奧義,曾經的酸苦皆成了修行的資糧,昇華為慈悲的甘露。

原來,紅樓夢裡的道場,不在虛無縹緲的太虛幻境,而在這低眉飲湯、聞香知味的慈悲一瞬。「未成佛道,先結人緣;未解酸楚,先學知味。」

歲月無聲,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但願我們在嘗遍人生五味之後,都能學會這份轉化的智慧。習得老莊的順性無藥,體悟佛學的觀空轉依,讓所有的酸楚,最終都成為滋養生命的慈悲養分,在歲月的長河裡,釀成一抹酸後回甘的悠長餘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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