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入紅樓,茶暖人間
再次穿越了那個半夢半醒的邊界,景色有些奇特。眼前分明是大觀園,沁芳閘流水潺潺,落葉滿階。但我身邊坐著的不是寶玉,不是黛玉,而是一個衣著隨意、踞坐在石頭上,正瞇著眼看《紅樓夢》的怪老頭——莊子。
怪老頭身邊圍繞著幾隻蝴蝶,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莊周夢蝶」?這些帶著道家逍遙基因的蝴蝶,飛進了這充滿儒家禮教與佛家因果的大觀園,會起什麼化學效應?抬頭看去,怪老頭頭上還有幾隻大雁掠過。我想,這大概會是一場關於「入世深情」與「出世灑脫」的溫柔探問吧。
出於本能,我舉起相機,想拍下這眼前的奇景。莊子卻擋在了鏡頭前。
我調整焦距:「先生請讓讓。」
莊子卻指著鏡頭笑了:「妳用這個方框框住了天地,天地就變小了。美之所以為美,在於它留不住!快放下相機,用眼睛看,用心靈去接納,那一刻才真正屬於妳,永遠不會過期。」
此時,莊老衣袖輕揚,幾對斑斕的翅膀模糊了虛實界線。像是幾縷遊離的魂魄,悄無聲息地滲進了那本泛黃的書頁,飛入了紅樓一夢的字裡行間。
第一隻蝴蝶,振翅飛越,落在了芒種時節的滴翠亭畔。
那裡,薛寶釵正揮著團扇,穿花度柳,追逐著一雙忽起忽落的玉色蝴蝶。她手中的扇子揮得急切,裙裾翻飛,想將這份靈動收入團扇。心裡唸著「好風憑藉力」,想借著風直上青雲。可她越是用力撲,蝴蝶逃得越遠。那份太過沈重的企圖心,反而驚擾了原本想要停留的美。
直到她累了,輕輕垂下團扇的那一刻,那隻莊子的蝴蝶,竟折返了回來,安靜地停在了她的扇緣,不再飛離。彷彿在告訴她:不爭的時候,世界才是妳的。
第二隻蝴蝶,飛向了正在葬花的顰顰。
黛玉對著落花流淚,覺得花落人亡兩不知。蝴蝶卻停在她的花鋤上,一開一合地呼吸著。此時莊老淡淡地說:「絳珠仙草以為她是來還淚的?其實她也是另一隻夢蝶,做了一個關於變成林黛玉的夢。花謝是為了變成泥,泥是為了滋養根,這是一場生生不息的循環,何必葬花?」
突然間,我覺得那沈重的花鋤輕了。原來,死亡不是終結,而是轉化。
第三隻蝴蝶,飛進了第 75 回,停在寧國府早已斑駁的牆頭。
牆內,是為了腐鼠(慾望)而瘋狂的喧囂;牆外,是月冷星稀的死寂。
還記得那風吹門閥之後的一聲長嘆嗎?從牆角陰暗處緩緩升起。那聲長嘆成了天地間最淒美的二重奏:祖先的嘆像地底沉悶的雷,想要喚醒夢中人,卻發現無人聽見;而莊子的嘆像是掠過樹梢的風,告訴他們歸去吧,放手才是永恆。
蝴蝶靜靜地看著牆角在月光下顫抖的荒草,彷彿在對那些盤桓不去的祖先魂魄說:「這高樓若不傾圮,月光該往何處落腳?這場夢若不破碎,蝴蝶要如何飛越這千年滄海?放手吧!」
遠遠嗚嗚咽咽傳來笛聲,那是一場盛宴即將散場前,最後的、也是最冷的清醒。這笛聲太誠實,吹出來的竟全是「歸去」二字。
突然,第四隻蝶振翅飛進了第 76 回的中秋夜。
它循著笛聲,在最高處的凸碧山莊盤旋了一圈。那裡,賈母正隔著深邃的桂花蔭聽笛。月光照在老太太那如霜的鬢角上,格外蒼白。她倚著欄杆,即使身邊還圍著人,卻彷彿她是一個人站在曠野裡。
在石頭上靜看著這一幕,眼底映著那輪冷月,莊老輕聲說:「果然高處不勝寒,聽的哪裡是笛聲?分明是這座大廈氣數將盡的頹圮聲。」
蝴蝶似乎也受不住這徹骨的寒意,收斂了翅膀,不再留戀這虛幻的頂峰,順著那淒清的笛音,如一片落葉般無聲墜落——徑直飛向了更低、更清冷的凹晶館。
那裡,林黛玉與史湘雲正對著淒清的月色聯詩。
一隻孤鶴掠過水面,清冷孤絕。莊子指著天邊那一行不起眼的大雁。隨即又看著那隻孤鶴,眼神裡沒有批判,卻有深深的憐惜:「這園子裡的癡兒憨女都愛這鶴。潔白,離群,煢煢孑立,與影為伴。殊不知,鶴之所以飛不走,是因為它太愛惜自己的羽毛,不願沾染半點人間的泥濘。這份潔癖成了最美、卻也最堅固的牢籠。」
莊子望著凹晶館那幽冷的燭火,聽著風中傳來那聲碎裂的「冷月葬花魂」,嘆道:
「湘雲的寒潭渡鶴影,『渡』是慈悲。鶴影掠過,水面接納,不拒也不留。知它是幻,所以輕盈。而黛玉的冷月葬花魂,『葬』字太沉重。想要留住那抹影子,把靈魂埋進這冰冷的水裡。」
「水本無心。鶴影沉底,是因為看的人心裡有『癡』;雁影長空,是因為飛的人心裡無『礙』。大雁飛走了,湖水不會哭喊著要留住影子的痕跡,這就是逍遙。」
就在這片死寂與蒼涼的月光下,忽聽得一陣踏歌聲,伴隨著竹杖敲擊地面的脆響。
一個戴著斗笠、穿著草鞋的身影,從凹晶館的曲徑邊緩緩踱步而出。他既沒有像賈家人那樣驚恐逃竄,也沒有像莊子那樣冷眼旁觀。他看起來像是剛吃完一頓紅燒肉,正打算散步消消大肚子。
是蘇東坡。
他看了一眼那搖搖欲墜的高樓,又看了一眼寒塘上消逝的鶴影,忽然笑了。他解下腰間的酒壺,灑了一杯在水裡,對著那些還在哭泣的靈魂說:「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雪芹寫得太苦,把日子過成了詩,卻忘了詩裡也要吃飯;莊周這老頭看得太破,把日子過成了夢,卻忘了夢醒後還有路要走。」
他拍了拍那面發出嘆息的牆壁,彷彿在安慰一位老友:「牆倒了,風就穿過去了;屋頂沒了,月亮就照下來了。這世間哪有什麼絕對的廢墟?不過是換了一種風景罷了。」
這時,莊老袖中的第五隻蝶終於飛了出來,翩翩然停在我的肩膀上。我正驚喜於這象徵「覺醒」的蝴蝶終於屬於我,東坡老爺此時遞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
「愣啥呢,茶要涼了。」
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接。就在那一瞬間,我肩膀上的那隻蝶,消失了。
我心頭一驚,急忙抬頭四處尋找,想看它飛去了哪裡?東坡卻大笑起來,手中的竹杖把地面敲得篤篤作響:「有了好茶,你找什麼蝴蝶?還做什麼春秋大夢?」
我愣住了。看著杯中升起的裊裊熱氣,看著蘇東坡腳下沾滿泥土的芒鞋,我突然明白了。
莊老的蝴蝶,帶我飛越廢墟;東坡的茶,卻化為一縷輕煙,裊裊飄往不知何處。
回頭望著那即將消失的背影——化蝶的莊周,輕盈如夢;踏歌的東坡,溫暖如火。
那座大觀園,終於在月光下,安靜地睡去了。
我合上了書,蓋上了鏡頭蓋。路還是那條路,日子還是那些瑣碎的日子,但我的步伐輕盈了許多。因為我知道,真正的自由,不是逃離紅塵,而是懷著曹雪芹的深情,帶著莊子的空性,走出蘇東坡的步伐。
或許《紅樓夢》寫到最後「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並不是一種絕望的虛無,而是一種莊子式的回歸。曹雪芹用一生的血淚告訴我們「情」有多美,而莊子則在岸邊等著,告訴我們如何從這場大夢中醒來而不崩潰。這時,我似乎看見曹雪芹的影子在遠處微微點頭。
也許,我們都需要在心裡住著三個人:
一J是曹雪芹,擁有一顆柔軟滾燙的心,能夠敏銳地感知愛與痛,珍惜每一次的相遇;
一個是莊子,擁有一雙冷靜清澈的眼,在緣分盡時灑脫地揮一揮手:「去吧,這是一場好夢。」
還有一個是蘇東坡,擁有一雙不怕泥濘的腳,在風雨中也能吟嘯且徐行,把柴米油鹽的日子過得熱氣騰騰,他肯定會笑著說:「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妳問我,我的蝴蝶真的飛走了嗎?
不,牠沒有飛走。
牠只是收起了在夢裡流連的翅膀,化作蘇東坡鍋裡的一縷熱氣,飛入了——尋常百姓家。
2025.11.26




